父亲的格言
父亲过世三年了,我一直没有好好为他写一篇纪念文章,只是心里始终惦着。父亲是农民,生性木讷,平日像土地庄稼一样沉默,一生也没说过一句响亮的话。关于我的学业,父亲仿佛一个冷漠的旁观者,从未说过一句鼓励或鞭策的话语。然而,于父亲默默的举止行为之中,我却捕捉到了与灵魂发生共鸣的格言。
那年高考落榜,我带着失落与茫然跨进了安丰中学复读班。上世纪80年代初家乡交通落后,家到学校尚未开通汽车,我每次去学校都是徒步走20里路,十分辛苦。临行前父亲照例给我一些生活费。父亲身上向来不放分文,习惯从床上枕头底下掏出一只塑料钱夹,慢慢地打开,捏出一沓儿整齐的旧票子,都是1元或5角的烂纸币,然后用手蘸着唾沫一张一张数给我。有趣的是,父亲每递给我一张纸币前,必用手蘸一点唾沫,像摸一堆烂纸牌,吃力地粘出一张,递到我手上。父亲的手实在阔大,我怀疑那是天底下最大的手,满巴掌的硬老茧不说,十根指头粗糙得像松树皮,连指肚上都长满茧子。这样的手握镰刀、抓锄头最相宜,点钞票就不活泛了。默默地,父亲大概数了七八张票子,便停下来问:够用了没?其实父亲心知肚明,我一个月生活费要花多少钱,他早就知道。望着父亲那太过笨拙的动作,我又哪里能多要一分钱?等我把钱放到贴胸的内兜里,父亲终于放心地收回了目光。每次回家我都要认真感悟一回。此时,父亲没有口若悬河般的教导,我却从那沧桑的手上读到了许多。那双大手,不是写着父亲沉默的格言吗?
高中复读学习紧,学校每个月才放两天假。那时,我们村还没有电灯。每次回家,父亲都替我把照明用的罩子灯擦得水洗一般透明、锃亮。父亲擦罩子很认真,他先往罩子里哈气,待内壁呈雾状,再用报纸去擦,手指够不到的地方也绝不含糊,用筷子伸进去擦。擦一遍后,再哈气,再擦,直至罩子放在太阳下看不到一点儿污迹。擦亮罩子,添足煤油,修好灯芯,再剪一块方正的白纸,中央挖个圆洞,做成灯拍子(方言,即灯伞)。土气一点,但聚光效果好着呢。晚上端坐灯前,面对一抹白雪豆腐般的灯光,书也读得更加用功。现在我仍然记得在那黑洞洞的夜里,我那盏灯是村上最亮的一盏灯,也是熄得最晚的一盏!那一抹白如嫩豆腐般的灯光,算不算是父亲的格言呢?
彼时,城乡差别悬殊,农村人上学有诸多不便。比如说吃饭,城市学生都用粮票兑饭票,多省事!而农村人只有用大米换饭票。我的大米运送任务自然落在父亲肩上。
父亲总是搭赶集的小木船送米。船上父亲少不了跟人轮流操篙,撑几十里的水路。船到镇上停靠在距学校600多米的闹市口,当时已66岁的父亲扛着一袋百十斤重的大米,走这么远的路,委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父亲常常要在中途歇几气,怎么歇?我在一个假日上街购买复习资料时碰上父亲,才知道真相。
戴着旧草帽的父亲扛着一袋大米,正斜仄在街中心的一根水泥电杆上,米袋一半搁在肩膀上,一半倚住电杆,父亲整个身体倾向电杆,竭力用肩膀抵着米袋。正是初夏,日头火辣辣地挂在头顶,父亲满脸深刻的皱纹里,浸着汗水,一双眼睛焦急地盯着前方,嘴巴一张一张地喘着气。看到我连忙笑了笑,我冲过去想扶父亲一把,不想父亲大手一挥,“你忙你的吧!”说着霍地站起来,跺跺脚,抖抖肩上的米袋,甩开大脚板大步流星地埋头向前。不知父亲突然从哪儿来的一股牛劲儿,扛着百十斤的大米袋,显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,一双大脚板坚定、沉稳,咚咚地叩着大青石铺就的街面。望着眼前头戴草帽肩扛米袋的背影,默默地弓着腰一刻不停的背影,我的鼻子猛地一阵发酸,眼泪夺眶而出——那扛着大米袋的厚实的背影,算不算是父亲的格言呢?
那年秋天,我终于不负父亲厚望考上了师范。得知喜讯的父亲只是呵呵笑了笑,没说一句话,又默默地忙他的农活儿去了。